这些天,曹县的汉服基地里是一片热闹:上千条织金织银的马面裙在展厅的灯光下流光溢彩,龙跃江海、凤凰于飞、青绿山水等跃然于裙摆之上。
汉服基地里,主播仔细地给直播间的观众讲解马面裙上的纹样。王盟 摄
在催单带货的吆喝声里,有从北京来到曹县的游客在试衣镜前系紧腰带,侧过身端详马面裙的上身效果,一旁的小朋友拽着她的手臂,指着身后一件紫色毛呢斗篷童装跃跃欲试。
龙年伊始,曹县再次走红,“400名大学生回曹县小镇卖马面裙”“过年曹县马面裙卖了3个多亿仍供不应求”等话题频频登上热搜。据曹县电子商务服务中心统计,2024年1月份,曹县汉服销售额达到9.2亿元,马面裙的销售额就占4亿左右。
汉服基地里,工人们忙着给马面裙锁边。郝兆红 摄
“今年卖爆了,一百多个工人都远远不够,年前最多的时候,线上一天有十几万的营业额”,曹县一家汉服店总经理姚驰行告诉记者,订单主要来自各大景区、线下零售和线上售卖。“年前来这边选汉服的人特别多,和赶集一样的。”
热闹的马面裙加工厂。王盟 摄
这样的加工厂,在曹县的乡镇上几乎随处可见。“最开始就在家里做,我姑我婶,一起做演出服。后来雇了几个工人,搞了个大房间放机器。网上的订单越来越多,我们就搞了一个三层的加工厂。因为很多汉服需要绣花,又专门搞了个绣花厂”,曹县源琳服饰有限公司老板袁琳告诉记者。
袁琳的两个厂里有百来个工人,主要给十来家汉服网店进行代工。这几年,汉服产业不断扩张,有的客户网店粉丝量已经超过百万,为了满足订单量的需求和更加精细的设计,工厂里的机器已经更新换代了三轮。
曹县的汉服,正从小的家庭式作坊向标准化的“村工厂”转变。在大集镇昌顺绣花厂里,42岁的王丽紧盯着绣花机上的25个机头,一旦发现有机头亮红灯报错,她就会蹲下身查看是不是断线了还是丝线用完了。绣花机前的电子屏上是拆解后的凤凰花纹,在几十台机器的轰鸣声里,机头一针针地将设定好的图案打在雪白的布料上。
“以前我在浙江打工,给彩灯点胶,做过食品、充气床这种工作,也在广州的电子厂待过。后来就回来结婚了,等孩子上学才出来在本地打工,一开始这儿没工厂,连工都打不着。”王丽的经历是许多曹县农村妇女的缩影,年轻时外出打工,回乡结婚生子,等孩子长大后,先是在村民家里踩缝纫机,然后进到更大的产业园和工厂里。“有时候能在电视上、短视频上看到,这个衣服的纹样我们也做过,这是我们曹县的汉服,感觉还挺有成就感的。”
正月初八开工,在王丽对面的工友李芳(化名)穿上了过年买的新衣服。“这里上班时间很自由,操作起来比我们原先手工缝纫简单多了,工资也有四千元左右,是计时的。”两个孩子还在放寒假,家里没有人照看,李芳就把孩子带来了工厂写作业。小姑娘喜欢刺绣,李芳也会在曹县的汉服店里给女儿买几件穿。“汉服的款式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漂亮了,什么价位的都有。”
在张龙飞的办公室里,有一张曹县产业集群分布图,以大集镇为中心,细分化的汉服产业链正在不断地向周围的乡镇辐射。作为曹县传统产业的表演服饰产业集群,在和汉服产业集群有大面积重合之外,几乎覆盖了整个曹县的西南部地区。
“我们在首届汉服文化节开完之后,就感觉到今年马面裙肯定要大火。我就带着几个企业到浙江嘉兴许村镇,去看他们的布料。”张龙飞说,曹县马面裙的爆火早在去年就埋下伏笔。“一店带一户,一户带一街,一街带一村,一村带一镇,一镇带全县,这是我们总结出来的曹县发展模式。”
“一镇带全县”中的大集镇,成为了记者的目的地。从曹县的中心城区驶入大集镇,仿佛进入了一个大型的服装市场。街边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不同朝代的汉服,材质柔软的布料垂坠在地面上。来自绍兴柯桥的布料店、设计打版店、激光切割店、电脑绣花店、机器售后点、物流站、汉服生产基地和汉服体验馆沿着宽阔的路面排开。熙熙攘攘的门面背后,是高速运转的服装生产线。
下雪刮风,曾经是让大集镇孙庄村党支部书记孙学平最担惊受怕的天气。“昨天大风一刮,我精神还高度紧张。原先我们种植蔬菜的时候,就怕雪把棚子压塌”,56岁的他感慨。
从孙学平带着村民、开着汽车到南京的白云亭菜场等地推销蔬菜,到通过一根电话线就将孙庄村的蔬菜销往全国各地的农贸市场;从制作影楼道具和儿童表演服装的家庭作坊,到全村80%的村民从事电商演出服、汉服及相关行业。“农民致富,草根创业”,他这样总结孙庄村十几年来发展的蝶变经验。
时间回溯到2009年,当时的孙学平忙着骑自行车到镇上的照相馆里,上门推销村民们在小作坊生产的影楼服装,实际到手的利润很低。隔壁丁楼村党支部书记任庆生和妻子周爱华在听说南方朋友在网上销售土特产的经历后,开了村里第一家网店,网店的第一单生意就是36件影楼服装。
“叮咚一响,黄金万两”,任庆生的成功引得丁楼村的村民们也纷纷效仿。孙学平赶忙去取经。
然而,“不要瞎折腾”成了孙学平在孙庄村里发展电子商务时听到最多的声音,“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在老干部们看来,村里有了种植经济作物的技术和销路,一年五六万元的收入已经相当不错,村里条件好的、家里有电脑的,都是用来打游戏、网络聊天,“不务正业”。
为了转变村民们的固有想法,孙学平带着他们来到丁楼村,在电脑前看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市场销售”是怎样变为现实的。“一方面,我们进行走访宣讲,举办培训班,教他们怎么去开网店,怎么卖东西,帮助村民们换上更优惠、网速更快的设备,用村集体资金免费给贫困户买电脑。另一方面,我们召开座谈会,号召村里曾经走出去的年轻人回来。”
大集镇附近的孙老家镇,村民在自己家中加工汉服。潘璐 摄
和电商同时飞速发展的,还有物流业和演出服的上下游产业链。2013年,整个孙庄村只有一个邮政的物流点,随着订单量越来越大,甚至不需要孙学平去找物流公司进驻,物流公司主动找上门来进行业务对接。如今,村里设了二十多个物流点,物流车昼夜不息地将汉服销往全国各地。
“一开始一天可能派20来个件,到第二年差不多有100多个,等18年我卖掉快递驿站的时候,每天的派件量已经有300多个了”,汉服店的掌柜孙祥宇告诉记者。2015年,从汽修专业毕业后,他从菏泽回到曹县,接手家里的快递驿站,和妻子吕慧娟一起收发孙老家镇的中通快递,同时,电商的红火让他们开始摸索做网店,卖的是作为演出服一种的秧歌服。
对于这两个年轻人来说,快递驿站不仅是工作场所,也像是包打听的“江湖酒馆”。
客户上门的时候,就常会和孙祥宇聊起市场上哪些演出服卖断货了,他们想要什么类型的演出服。“诶,我看你们老家这边有做美猴王、孙悟空的,为什么你们不卖?”客户随意的一句话,让吕慧娟开始奔走在各家做美猴王戏服生产的厂商间拿货。“因为他们互相是同行,厂里有的配件断货了就没法发货,但我是直接拿货的,属于代销”,孙祥宇解释。
2017年,因为觉得下游加工厂制作的美猴王戏服质量不够好,孙祥宇和吕慧娟自己开了一家加工厂,希望能在戏服的布料、刺绣上做改良。当时,曹县的不少绣花厂已经开始做汉服刺绣的代加工生意。“我们发现当时大集镇昌盛绣花厂生意特别好,导致我们的绣花都跟不出来,得排上一两个月才给我做。”
汉服加工骤增的订单量,让这对年轻人开始思考做汉服。两个“门外汉”,准备把最容易上手的配饰发带作为进入汉服市场的敲门砖。
2018年下旬,小夫妻在原本售卖演出服的网店外,又开了一家国风铺子,售卖有简单刺绣的9.9元包邮发带。“结果那年双十二就卖爆了,一天就能卖出700多单。”而美猴王戏服,也为孙祥宇后来设计大圣相关的魏晋风汉服和唐圆领埋下了火种。
也是从2017年起,汉服的用户市场迎来了快速增长期,一部分的服装厂在生产演出服的同时,也开始小范围生产汉服。疫情导致演出服市场遇冷后,曹县的演出服产业又向校服、迷彩服、太极服、学士服等品类进行调整。
目前,整个孙庄村有160多家服装公司,近70家浙江柯桥的布料公司在这里设置了总代理点。“以前都是绍兴发货到客户家里,现在等于就换了一个阵地,方便曹县的客户及时售卖。”柯桥的布料商人徐燕在年后已经连着几天忙发货,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休息。
大集镇有各种布料店、绣花店等汉服上下游企业。王盟 摄
“汉服是现在我们整体服装类销售的中心,我们村也成立了设计和研判中心,时刻准备跟着市场的需求、时代的变化进行产业调整。但‘六一’节前后,包括其他一些特定的节日,各种演出服的销售量还是相当大的”,孙学平并不担心马面裙被下一个潮流所取代。
他表示,曹县汉服和台儿庄等景区的联名合作正在推进当中,希望通过设计引入文化元素,讲好本地故事。此外,随着马面裙走俏,曹县生产能力不足的问题日渐凸显。张龙飞带着企业,到诸暨、海宁的纺织服装设备厂调研,计划引进300台最新的机器。“曹县汉服欠缺的不是品牌,而是话语权。我们计划组建专业的戏曲表演团队,并且在3月底马上举办曹县第二届汉文化节暨新品发布会,让汉服融入曹县的城市气质里。”
2月6日晚,“国风汉服秀华年”曹县迎新年沉浸式文化体验活动举行。王盟 摄
尽管目前线上店铺销量稳定,但吕慧娟认为,汉服破圈之后,市场的下一个风口更加难以预测,他们需要尽可能多地开拓女款汉服的市场。
来源:央视网